遗 忘 的“燕 岛 秋 潮”

吴 云 钿



盛夏时我回到青岛来住,海滨公园就在我家面前。每当晚霞 从西边降落,散发出絲絲余光,远远看,就像一块深绿色的宝珠在海岸中闪现。晴朗的假日,公园被各地的游人所占有,犹如热闹的网红打卡地,而那些带着孩子的父母们,都会散落在林间的 草坪中席地野餐。每天傍晚,我必抽出一点时间,去俯视我酷爱的流水和呼吸海边的新鲜空气,但我的住处到奥帆基地,必须要 经过一条灰色的栈道,道边是奇形古怪的礁石和洁白柔软的沙滩, 从扶栏上可以望见穿着各色服装的男女们在大海边游玩。这不过 是暑期生活中的点滴花絮,实际上与我无关,我的心念只想坚持 长期的步行锻炼。在这段栈道上,我是这个自然海滨的主人,树上的两只喜鹊和一群洁白的海鸥,总爱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,它 们像是久别的老友,伊呀地发出各种声音,仿佛在问我为何一直 没有露面……。



就在离奥帆基地不远的栈道边,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。说它是山,其实更像小岛,它既没有高耸入云的奇峰,也没有瀑布飞溅的溪涧,完全是个钟灵毓秀、土石混合的半岛。山的外貌是圆弧形,呈现出从北向南的走势。右侧的余脉平缓地衔接在横卧于水中的情人垻;左侧则依托金海广场的防波堤,与远处海滨公园连成一片,如果从空中俯看,很像一只蜇伏的海燕,仿佛要冲向远处的蓝天。每次经过它的时候,我总爱踮起脚尖,探望山中的奥秘,但四周的绿蓠挡住了视野,无法窥见里面的景点。




我就假定这座小山是我的,有一天可以成为我独自散步的花园,每次见到它时,就像碰上久别的老友,总爱坐在旁边的长堤上欣赏一番。小山拔地而起,巍然屹立于海岸之间,别具一副不屈不挠的性格,尤其在黄昏之际,衬托着天边烧红的晚霞,简直就像中世纪的古堡,更像是神话中的仙山,它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呢。



最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,是耸立于前边那根灰色的石柱。三米多高,五十公分宽,远远望去,很像矗立在古庙中的灵塔,但走近一看,犹如岿然站立的哨兵,挺着胸膛,目视远方,显示一副不可侵犯的气势,威严地守护着这片堤岸。东北和西边,分别刻着“燕岛秋潮”四个大字,是著名书法家“姜宏钧”的手迹,字上染着鲜红的颜色,蒼劲有力,沉雄古逸,别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骨,字的两边有些斑驳脱落,但不影响原有的尊严。此刻它站立在山的前面,傲视苍穹,欲言又止,难道想诉说那淹灭于世的从前?



坐在礁石上,得仰起头才能看到山的前方。一幢马鞍型宾馆如神秘的面纱遮住了它的脸容。停车场南边,用铁栏杆隔出了两米宽的栈道,供游人通行,石砌护堤外的大海间,延续着小山的余脉,退潮时会露出一大片布满青苔的礁石。楼的外墙用玻璃砌成,装点成浅绿色,每个房间设计了开放的凉台,宽阔而淡雅, 幽静而旷远,可以望到几十里外的海岸。房间的实际面积未占多少,但外边的造型模仿了欧州建筑的风格。我记得二十九届世界奥运帆船赛期间,这里灯火辉煌,热闹非凡,曾经产生过十几块海上运动项目的金牌。比赛结束后,宾馆作为政府接待外宾和召开重要会议的场所,常常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,有时栈道会封闭, 行人被隔离,这里成了文化交流的重地。但最近几次经过时,发现车少人稀,消失了当年的繁华。




夏天飞逝过去,记得一个夕阳才落的秋暮里,将圆的月轮贴在紫绛的云间,我照例行走在这座小山边,便停步坐在礁石上, 想着故乡秋天的萧瑟,想着客居岛城五十余年的变迁,顿觉世事沧桑,眼前的景色兴起了人生如梦的感觉。忽然间,我看到有人从通往山顶的大门出来,知道此山已向市民开放,便沿着北边的小径缓缓走了上去。路旁多古老的松柏和修长的翠竹,斜坡的树林间修建着大小不等的草坪。看不到行人,也听不到海潮音,只有微风吹动的松涛和竹叶摩擦的沙沙声。山梁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土路,笔直地通向宾馆背靠的山崖边,北端的最高处,耸立着一块顶部平滑的奇石,我试着爬向上面,总因过于陡峭未能如愿, 但石缝中一株倒悬的古松,引起了我的兴趣,它未泯调皮的性格, 横出粗长的胳膊,拦住对面亭子的去路,不让它走在我的前面。亭子未予理睬,自顾长成肥胖的身形,懒得构建四周的墙壁,只是安装了东、西、北三面长长的条凳,供人休息。亭子的横梁落满了灰尘,沾着几只干瘪的昆虫,拐角处挂着大大的蜘蛛网,黏留了蚊蚋一类的小飞蝇,亭子四周的台阶上,丛生着长长的草和未经修建的长靑树,偶然会挺出一两朵黄色的野花,显然这里已久无人往。亭的南边是片空地,簇拥着小丛芦苇和几朵红黄相间的草花,四周有青石铺成的墙基,散落些大小不等的碎砖,有些砖边还沾着石灰。东边的山墙已经坍塌,几株高大的翠柏与不远的古松遥相对视,疲惫地摇晃着,痛苦地忍受着秋风的欺凌。西边的山墙保留着完整的原貌,有几处露出了青石,青石上薄生了淡淡的绿苔。缝隙中藏着麻雀垒成的草窝,因为是傍晚,看不到嗷嗷待哺的小鸟,只有秋虫的叫声淹灭了一切……。




这是一座废弃的古刹,与附近的浮山所同时建立。明朝洪武期间,倭寇不断侵犯沿海,莱阳、胶州、诸城、即墨的村民相继受害。公元 1388 年初夏,朝廷下令“自京师达于郡县组建守卫部队”,沿海一带建了 329 个卫所,另设 65 个千御备所。青岛“浮山所”就是其中之一,隶属“鳌山卫”管辖。这是明朝特有的军民合一体制。战时为兵,驱赶倭寇;平时打鱼,发展经济。村民们合议后,在燕儿岛的入海处修建了一道五十米的岸墙,称为“湾子墙”,当成码头。每次启航出海,无论是驱除倭寇,还是打鱼捕捞,常常遇到船毁人亡,只好祁求神灵庇护,保佑家人平安, 周围村子的渔民们联合起来建了龙王庙…… 如今像移庙毁,看不见祁求的渔民,只有残留的墙基,在荒草掩埋的寒风中轻轻地诉泣。远处传来翅膀扑击的声音。两只麻雀窜出草窝冲着暮色而去, 我走近一看,发现墙上大片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,但边沿的植物 挡住了视线,我拨开杂草,“燕岛秋潮”四个大字豁然出现在眼前,上面叙述了燕儿岛的形成和景点的曲折历史。



早在公元十四世纪中叶,这座小山是一个岬角,孤独地耸立在大海之间。岁月的年轮沉淀了历史的宽厚,地壳的变动推移着浮山的岸线,到了清朝中期,它与陆地连成一片,变成了半岛。充足的阳光和丰富的雨水,使岛上生长了枝繁叶茂的植物,为飞禽走兽创造了栖息的条件。每年初秋时节,西伯利亚的海鸟飞越千里,在此栖息繁衍;加上半岛孤悬而跃,惋如飞燕,人们冠以 “燕儿岛”的美名。待到中秋前后,浮山湾外海浪汹涌,嘶叫击岸, 非常壮观;山上视野开阔,一览无余,是最佳的观潮处,“燕岛秋潮”逐渐蜚声中外,吸引了无数游客。一九三三年,燕儿岛承接了万国体育会国际夏令营,不久又举行了青岛到北京的国际信鸽长途飞行比赛;上海联华影片公司知道后,选择岛旁多处外景, 拍摄了电影故事片《浪淘沙》。“燕岛秋潮”一时成为人们旅游的首选之地。1935 年举行了青岛最美景点评选,它与栈桥、观象山、鲁迅公园、崂山太淸宫同登金榜,成为青岛十大景点之一。历史的洗涤无法保存长久的色彩,过往的铅华昙花一现,因为多种原因,七十多年来,“燕岛秋潮“逐渐退出了旅游者的视野,慢慢消声匿迹,被人遗忘。2001 年北京申办奥运成功,浮山湾定为 29 届世界奥运帆船比赛场,“燕岛秋潮“重获新生,再次成为青岛著名的标志性景点。




气候逐渐变冷,我的散步不得不提前。重阳节前的一个傍晚, 我再次登上小山,秋风萧瑟,落叶飘零,顿感年华易逝,人生短暂,心中升起一种无名惆怅。这时明月如洗,浮云如烟,几颗硕大的星星在墨蓝的月影边慢慢移动,很像闪烁着银光的小灯笼。夜幕弥漫于半山,秋风停息之间,我隐隐听见哗哗的海浪声从南 边传来,寻声而去,发现宾馆后的西北边,搭着视野开阔的平台, 上面挂着“燕岛秋潮观赏处”的牌匾。我走上平台,扶栏远眺,透 过树叶的空隙,只见东南方的大公岛至西南边的灵山卫一线,几 十公里海面展现在面前,水天线中,层层排浪趁风势汹涌翻滚, 浩荡地连成一片,像雄武的骑兵,汇合成千军万马,源源不断地向着岸边冲来,跃过孤礁,撞击大堤,发出撕裂的吼声,翻卷着半空中飞旋的浪花,在蒙蒙夜色中落下无数水珠,染湿一片…… 东边的海面上,密密层层地推着巨浪卷起千层雪花,朝西北的燕 儿岛嘶鸣,焦急而迅猛,无畏而鲁莽,如天河入海,似峽谷飞瀑, 一层一层地翻着铺天的大浪奔腾向前,忽而又跳到数丈高的空中, 倾盆而下,喷溅出无数泡沫……我赞美这壮丽景色,惊奇这冲天 的大潮,内心迸发出无限感叹,难怪它吸引了这么多游客,评为十佳景点。我想到,如果不是世界帆船比赛,如果不是提倡保护绿水青山,如果不是弘扬文化旅游事业,如果不是强调良好的生 存环境,“燕岛秋潮”早已被人遗忘,湮没于历史的尘烟。



天色已晚,我借着路灯的白光从南部小道下山,内心不能平静,脑海中出现了东汉思想家王充的感悟:“处尊居显,未必贤, 遇也;位卑在下,未必愚,不遇也,”人间如此,莫非山河大地也是这样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