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是个大学者、大文豪,也是个了不起的书画家。他站在文人艺术家的立场上写出了“退笔如山未如真,读书万卷始神通”的警人诗句;陆游的“汝果欲学诗,工夫在诗外”,同样对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人们产生了巨大影响。为文事艺,苦练基本功,固然是第一位的,唯有如此才能探得艺术的真谛,就书法而言,才能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发扬光大这门艺术。但同时切不可忽视“读书万卷”等字外功夫对书法学习的“催化”作用。这字外功是隐性的,即是以潜移默化的方式“不知不觉”地开阔作者的心胸,提高作者的眼力、见识、审美情趣,进而对他的学习态度、方式、取法途径等产生积极影响。

   譬如,通过对历史、哲学方面知识的汲取,可使我们“以古视今”、“以今视古”,养成辩证的思维方式,对取法对象不简单化地肯定或否定,而是善于多侧面、多角度、全方位地观察、分析、研究它,然后再取舍的态度。苏轼《和子由论书》诗中写道:“吾虽不善书,晓书莫如我。苟能通其意,常谓不学可”。话语中虽多少流露出对“退笔如山”者锤炼笔墨技巧的偏见态度,但从另一角度看,即从“晓书”、“通其意”中,我们不是可以感受到“读书万卷”对苏轼的书学观乃至书风的形成所起的重要作用吗?

   通过对文学、语言、文字等方面知识的汲取,可以使我们的诗词、楹联符合押韵、对仗、平仄的基本要求,展览上就会少些贻笑大方的遗憾;自撰的文章或短跋题语写得文从字顺,进而雅致优美,避免在正文或跋语中出现错字病语,对“之、乎、者、也、矣”等文言虚词滥用一气;学习篆书则离不开《说文解字》,亦须熟读《篆法辨诀》,前者可明造字之理、通假之用,后者可使你避免按今体之隶书、楷书去臆造篆书,例如:口帝不成啼、巾凡非为帆、渚侧难为水、般女始成婆等等。这样,参展的作品就会尽量杜绝常识性的“硬伤”。

   古人谓“书乐同归”,即是说书法与音乐在抒情达意的表现特征上是相通的。“它(书法)像音乐从声音世界里提炼抽取出乐音来,依据自身的规律,独立地展开旋律、和声一样,净化了的线条书法美,以其挣脱和超越形体模拟的笔划的自由展开,构造出一个个一篇篇错综交织、丰富多姿的纸上的音乐和舞蹈,用以抒情和表意。”①我们看苏轼的《黄州寒食诗帖》,其整篇布局上“收—放—收”的跌宕起伏,其“尚意”特征十足的肥厚点划调剂以放纵的爽利之线,恰如一曲以雄浑为基调而不乏跳跃性的壮美乐章。

   中国的书画历来有“同源”之说,这且不论,单就通过以笔“写”线来体现功力、表现神韵、性情而言也是相通的。“字画本自同工,字贵写,画亦贵写。”②“石如飞白木如籀,写竹还应八法通。若也有人能会此,须知书画本来同。”③这表明书画兼善者必能在学习、创作和研究中彼此借鉴,互受启迪。我们看近现代艺术大师吴昌硕、齐白石、黄宾虹等,都在诗、书、画、印各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,甚或开宗立派,并在整体艺术风貌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。“诗文书画有真意,贵能深造求其通”。缶老此语确不虚也!

   先哲云“道法自然”。古今书法家亦多善于观察自然、社会之事物及其变化,从中获得灵感,进而升华对艺术的认识,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准。苏轼认为“凡物皆有可观”。④所谓“书外观物”、“法外取意”就是这个道理。唐释怀素“尝观夏云随风变化,顿有所悟”,书法“遂至妙绝,如壮士拔剑,神采动人,而回旋进退,莫不中节”; ⑤张旭“始观公主担夫争道,又闻鼓吹而得笔意,观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”。此类事例说明,书法家一面靠学识、修养、功夫的积累而“意取”“心造”,一面靠“外师造化”来获得技巧乃至境界、精神的升华,“以不息为体,以日新为道”就是这个意思。

   “论人才能,先文而后墨”⑥书法艺术固然技巧性、实践性很强,但同时它又是笔墨中见性情的,没有“文”的支撑,没有学识、修养的厚积,没有宽广的胸襟、高雅的情怀、脱俗的品质,一味地下“呆功夫”,“则其气味不雅训”,⑦很难达到“陶冶性情,变化气质”的目的。“道本心性”说的就是这个理儿。

   因此我们说,书法艺术是书写者笔墨技巧与性情学养高度融合的结晶。刘熙载云:“书者,如也,如其学,如其才,如其志,总之曰如其人而已。”⑧这可说是对书法家“书外”修养的绝好注脚。

 

注释:①李泽厚《美的历程》。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三月。

②周星莲《临池管见》,载《历代书法论文集》。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十月。

③赵孟頫《题秀石疏林图卷》。

④《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》,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。中华书局一九八一年四月。

⑤宋朱长文《续书断》。同②。

⑥张怀瓘《书议》。同②。

⑦梁章钜《退庵随笔》,载《明清书法论文选》。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四月。

⑧刘熙载《艺概》。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十二月。